弗朗索瓦·威尔冈是个奢侈的法国人,七年光阴,“三天”就玩完了。
别误会,我可没打算讲什么魔法故事,只是想告诉你,作家弗朗索瓦·威尔冈写了本小说《在我母亲家的三天》,薄薄的,居然花了七年的时间。
现代人能耐得住性子,花这么长时间做一件事,似乎并不多见了。
现代人忙得很。
我们得倾听各种远处的近处的消息,否则我们不知道世界现在进行到哪里了。
“到处都有汽车炸弹爆炸袭击。一个阿根廷的前任独裁者因为绑架、谋杀和滥用酷刑,终于锒铛入狱。来自二十来个不同国家的无证件者占领圣德尼大教堂,他们被要求离开。在巴黎,一个巴斯克犯人为了从桑岱监狱里逃走,让他哥哥来冒名顶替。在多伦多,一名快到坟墓边的教皇正在试着用他的“肉体快乐短暂而又肤浅”,使二十万年轻人大倒胃口。”
我们还得了解与日常生活相关的各式各样的事物的底细,因为每种事物都讲究得很:比方衬衫,这个牌子的才好;比方葡萄酒,要到那家店选购才行;比方家,要搬到这里住才最舒服。
“……我穿越整个巴黎去最好的商店采购。我买了两只都是900克重的龙虾,是雌虾,肉质鲜嫩。我到勒格朗商店选购了葡萄酒。我还买了一瓶尼翁产的橄榄油:妈妈最喜欢这种牌子的橄榄油了。”
我们渴望知道,我们热衷一切。但也仅限于此:转瞬即逝的消息,随时诞生的品牌,这些流动着的,迁变不居的事物魅惑着现代人的心。
在这种情形下,作家会不会有所不同呢?弗朗索瓦·威尔冈讲的正是一个作家的故事。
哎,作家又何尝不是如此呢?那位作家叫弗朗索瓦·威尔格拉夫,令他魂牵梦绕的是他满脑子稍纵即逝的一个个小想法。当这些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冒出来的时候,作家为了抓住它,就把这些小想法都告诉给了出版商,于是,出版商跟他签了出版合同,他提前拿了版税,好,这下想法一个个都被攥在手心里了。
不过,当想法不断地冒出来,作家手里攥得越来越多时,就出问题了。
弗朗索瓦·威尔格拉夫“抓”的东西还真不少:那本关于舞蹈的书(在这本书里,我讲到苏格拉底在色诺芬的宴会上想学跳舞),一部发生在第二帝国时期的爱情小说,一部关于胡塞尔和笛卡儿的作品(写出来后肯定与他们风马牛不相及),我所有发表过的文章的结集,一部有关贝多芬四重奏的随笔(这多亏了约瑟夫·克尔曼的那本书),当然还有《床第之欢》以及我那本写火山的书。
“抓”得多了,日子是不好过的。因为,他非得分出许多条心思来琢磨不可。每一本书牵动一条心思,心思难免纷乱、精神涣散。
创作需要凝神专注来完成,可偏偏专注不起来,这时候,人就变得焦虑、紧张。焦虑成了弗朗索瓦·威尔格拉夫最根本的状态。
他一面扬言,“我不再出书了。再也没有出书的欲望了。”并且,还引了莫里哀的话加以证明:“我的上帝啊!真是奇怪,一本书卡壳后,就再也写不出来了。” 一面又很不情愿就这么撒手:“我每天总会跟一个网球运动员一样,握紧拳头,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:‘加油,弗朗索瓦,你要想走出困境就一往无前吧!’几个世纪以来,所有用印地语、巴利语和梵语创作出的文学作品都写到,生活的规则就是一往无前。生活的车轮在滚滚向前,谁能将车轮刹住?”
他被生活沉重地拖着,艰难地向前……
所幸的是,有那么三天,他不再焦虑了。
这三天,他母亲病了,他不得不放下手中的一切事物,来看护他母亲。母亲生病这件事强行中止了弗朗索瓦·威尔格拉夫生活的惯性,使他在这三天里能够暂时从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脱离出来,看看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。在被各种“抓”来的事物中间,终于可以透口气了。这三天让他明白了什么是生命中最值得为之下功夫来珍视的事物。
“我写过诸如‘超级焦虑’或者‘心慌意乱’一类的词语,却没料到有一天我成了一个害怕母亲死去的儿子。我寻思人们写作只为母亲,写作与母亲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,一个作家到了写作和出版的年纪的时候,创作出的作品并不是题献给那个已经一大把年纪的母亲,而是那个把他生下来、出生之时把他与自己分开的那个年轻的女人。”
弗朗索瓦·威尔格拉夫通过这件事情之后,发现自己有了写作的决心。小说到此就结束了。也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写出来。
我想,如果他真正想明白了,他肯定写得出来。其实,在我们眼前晃来晃去的那些事物,在我们心里思来想去的那些念头,我们没有必要都把它抓来,没必要让自己的生活处于密不透风的忙乱状态,而没有一点儿留白。有了留白,我们才能清醒:我们到底在做什么,我们能做什么,我们希望做什么,我们应该做什么。当然这个留白不能总是由诸如母亲生病的偶然事件来创造的,而是要自己来担当。
弗朗索瓦·威尔冈在小说里以“我”的口吻讲述了作家弗朗索瓦·威尔格拉夫的故事,而在小说内部,弗朗索瓦·威尔格拉夫又以“我”的口吻讲了一个作家的故事。所以,包括弗朗索瓦·威尔冈本人,小说里里外外一共有三个“我”, “我”里面套着“我”,“我”们紧密联系在一起,难分彼此。
的确如此。当弗朗索瓦·威尔冈创作这部小说,最初总是宣称自己要何时何时写完的时候,你能说这不是现代人普遍的焦虑所致吗?而当他迟迟写不完,最后熬到第七个年头把它耗完的时候,你能说他本人没发生重大改变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