5.06.2007

《弱者的武器》--防止最坏,期待最好 from 梁捷

耶鲁大学人类学名家詹姆斯·斯科特的主要代表作正在陆续译成中文,前些年的《农民的道义经济学》(程立显等译,译林出版社2007年1月版,15.80元),后来的《国家的视角》(王晓毅译,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11月版,35.00元),还有眼下这本《弱者的武器》。从原著出版时间表来看,《农民》一书出版于1976年,《国家》一书是1990年代后期的作品,而《弱者的武器》出版于1986年,正是连接前后两本书的思想关节。
作者:(美)詹姆斯·斯科特译者:张敏、何江穗出版社:译林出版社出版时间:2007年1月定价:29.50元
再从内容上看。《农民》一书的立足点是东南亚的农民生活,而且是关涉到最底层农民生存问题的“生存伦理”。《国家》则主要谈国家指导下的农村以及城市改革的失败,研究对象和规模似乎有所放大,追求更具普遍性的理论。《弱者的武器》的讨论范畴也正好在两者之间。
社会学理论中一直有“冲突论”这一流派,往往把马克思和齐美尔奉为鼻祖。这两位大师固然都谈冲突,可理念中实施冲突的方式和看待冲突的态度截然不同。马克思很喜欢使用“阶级斗争”这个概念。在民国时期介绍马克思思想时,国内还有学者把这个概念翻译成“阶级战争”,在某些理论和实践的环境下,“战争”倒是比“斗争”更符合实际。齐美尔则委婉得多。他当然一样深刻地体会到身处底层、被压榨、被欺负人群的“怨恨”,这是现代性的必然产物,可是怨恨并不一定就会激烈地爆发出来,也可能被深深埋藏、发酵,最后变成另外形式的能量。
斯科特的《弱者的武器》主要遵循的就是齐美尔的思路,去探究农民那些日常的、隐藏的、不易观察和监督却又无所不在的反抗。农民可不管什么理论,他们只是按照“防止最坏,期望最好”的目标,因地制宜地决定自己的反抗策略,这种反抗被斯科特称为是“弱者的武器”。  谨慎的反抗
弱者的手里有哪些武器?大概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,偷懒、装糊涂、开小差、假装顺从、偷盗、装疯卖傻、诽谤、暗中破坏等等。其中没有哪种形式是我们中国人陌生的,从计划经济过来的人感受会更深,这就是一代人的生存策略。纵观世界,我们还可以看出这些对抗形式和对抗思想具有普遍性。据说过去苏联或者东欧流传着这么两句话,“资本家假装给我们发工资,我们假装给资本家工作”,这就是一种典型的符号性的反抗。
斯科特在《农民的道义经济学》里更多地谈论明显的、直接的反抗,因为农民首先考虑的问题是“生存”。对于任何可能直接威胁到生存的举措,比如大规模征税,比如土地制度变革,一无所有的农民只有起来反抗。这本《弱者的武器》则更偏重无形的、间接的反抗。剧烈冲突不可能天天有,潜在冲突才是生活的主要部分。
如果不直接涉及生存,只是侵犯了农民的利益,那么没有组织起来的农民不一定会明目张胆地反抗政府。直接的正面冲突,代价非常高昂,可能要耗尽农民手上微薄的资产,而且结果难料。也就是说,正面冲突往往不是生存尚未受到威胁的底层农民理性的最优选择。农民也是经济人,算得可精细了。
另一位很边缘的经济学家赫希曼也研究类似问题。他的专业并非研究农村问题,而主要研究企业问题,他最后得出的结论和斯科特颇为类似。他在一本出名的小册子《退出、呼吁、忠诚》里概括了工厂内工人对企业家不满时的三种反抗手段。第一种是退出,这在农村里情况不太一样,暂且不论。第二种是呼吁,就是通过工会或者直接地喊出自己的意见,表达自己的不满。而更常用的是第三种,不忠诚。这样不会和老板扯破脸皮,也不会丢了工作。至于不忠诚的办法可就多了,劳动合同里不可能规定所有的劳动细节,偷懒、懈怠、消极罢工、出工不出力这样的行为还算好,暗地里做手脚、搞破坏,让老板吃哑巴亏,则是更为严厉的反抗形式。
斯科特的视野更开阔,把那些不直接指向财富而只是“符号”或者“象征”层面的反抗也收入研究范围。工厂也好,农村也罢,只要是集体性的生产劳动,工人或者农民就必然有很多工作内外的交流,这是一种劳动的文化。劳动文化的主体往往是谚语、民歌、历史、传说、笑话、语言、仪式和宗教。大众文化永远是掌握在人数上占有优势的农民或者工人手里,他们通过文化手段来丑化、挖苦、讽刺压迫者,也用文化来影响其他人对工作的态度。
从表面上看,农民和工人都会服从管理,遵循规范,但他们都只是部分地遵循。他们在审慎地保持合作的前提下,想尽各种办法,寻求着自己的最优策略。  日常的计算
国内读者很容易想起一系列国内研究农民问题的专著。比如曹锦清的《黄河边的中国》,吴思的《血酬定律》,特别是去年高王凌先生的著作《人民公社时期中国农民“反行为”调查》(中共党史出版社2006年1月版,15.00元),高先生研究中国人的“反行为”正好与斯科特的“弱者的武器”相对应。于是有必要介绍一下经济学界对我国20世纪50年代后期“大跃进”和“人民公社”运动失败原理的阐释,可以和斯科特讨论的东南亚农民的反抗小动作做一个对照。
林毅夫认为,“大跃进”和“人民公社”制度最大的缺陷是没有给农民退出人民公社的权力,只能进不能出。在政治压力下,所有农民都被迫加入了人民公社,可是由于产权不清晰,每个人的劳动不能直接与土地上的作物产量挂钩,收入分配只与劳动时间有关,那么偷懒、搭便车的行为就不可避免。
总的来看,大跃进时期的生产效率是很低的,偷懒现象普遍存在,再加上各种瞒报、谎报,最终酿成大祸。人民公社的效率低下,与后来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施行后的效率作一对比,情况就一目了然了。按照斯科特的理论,当时中国农民由于缺乏产权而没有劳动积极性,虽然没有明显的反抗行动,但日常劳作中的反抗是天天存在、处处存在的。
农民们总有着精准的计算,包括物质上和非物质上的,对组织,也对其他农民。斯科特曾循着莫斯和马林诺夫斯基的路数研究过农民的“礼物交换”或者“合作互惠”行动,知道很多礼物是以“人情”方式来计算的,和货币财富不能直接冲销,大家照样记得一清二楚。
在具体生产劳动时,虽然一般会有明确的制度和监督,但是监督者和劳动者的信息是不对称的,这就有钻空子的机会。一般来说,监督可以分成“监督劳动过程”和“监督劳动成果”两种,在监督人手不足的情况下,很难在这两方面同时监督。如果你重视劳动成果的质量,那么农民就会在劳动过程中偷懒,减少产出;如果你重视监督劳动过程,那么农民可以在不减少劳动时间和数量的情况下偷工减料,粗制滥造。总之,劳动永远是劳动者自己付出的努力,监督者要对付劳动者,信息上总是不利的。
与其监督,不如“激励”,这是高层组织对付“弱者武器”的办法。现代经济学理论的拓展,就是一步步寻求有效激励的办法。这是斯科特思考的另一个大问题,在《国家的视角》中得以详细阐释。斯科特也意识到,国家或者集体往往会寻求一种“过于清晰”、“过于明确”的激励机制,以为能把小小农民的算盘彻底搞清楚。
可无数实验都失败了。统治者骄傲的设计和计算才能,在数量惊人的小农狡黠智慧面前,全都变成了致命的自负,可笑的狂妄。为了实现政府期望的富裕、有效率以及公平等目标,政府在何种范围内设计何种程度的激励机制,这个问题过于复杂。而且光有机制似乎不够,还必须同时干涉农民的理念,这就需要理论层面的反思了。  统治的霸权
斯科特是极为重视学术传统和理论方法的,虽然在他书里,任何大学者名字出现的频率都赶不上那些他深有交往的本地农民。在《农民》一书中,他是沿着波兰尼(Karl Polany)所区分的“形式经济学”与“实体经济学”的分析路径,区分出农民生存伦理的经济学和社会学,然后发展出独特的“社会理性”。
而在这本书里,他就试图把“形式”和“实体”的分析结合起来。其中最重要的理论工具来自文化研究先驱葛兰西,即“霸权”(hegemony)。所谓霸权,就是统治阶级不仅要支配物质生产方式,也要支配象征生产方式,从而全面地驾御社会的生产循环。斯科特另一本比较新的著作,题目是《统治与抵抗的艺术》,进一步把这种“霸权”上升到艺术高度。
通过在马来西亚的塞达卡这个小地方的长期观察,斯科特开始认识思想或者意识的重要性。传统观念认为,作为强者的统治者,主要武器就是国家机器,是法律,是暴力,是税收。可是作为弱者的农民很快找回了自己的武器,是偷懒,是暗中破坏。强者的武器虽然强大,但弱者的武器更丰富,智慧无穷,防不胜防。
在这种情形下,统治者只有同时在制度和思想上努力,在思想上控制弱者,使他们盲从顺服。毕竟塞达卡之类的乡村小镇,人们受教育水平普遍不高,据斯科特观察,能够深刻洞悉官方意图的人是极少的。绝大多数农民只是根据本能和直觉,做出包含小聪明的反应。政府更多地在意识形态上下功夫,把权力、地位、财富的分配原理重新包装和阐释,从而实现“霸权”统治,还是有可能的。但是“霸权”统治,真的能取得比目前复杂局势更好更有效率的生产和分配关系吗?
就以土地租赁关系为例。塞达卡农村过去常常是使用谷物交租的,现金很少。过去租赁契约往往是活租而非死租,即可以根据自然天气等原因修改契约。但是这些趋势都逐渐在改变,政府似乎更愿意施行明确的可以计算的管理,却不管农民是怎么想的,大大影响了农民甚至地主的积极性。
要知道,农村是一个比较狭小的空间,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有很多方面,很多契约签订的特殊关系都非城市人所能想象。就以分成租这种形式为例,分成佃户对地主除了经济依赖关系外,常常还有超经济劳役负担,如在节假日向其地主问安,帮地主修建房屋等;而反过来更主要的是,作为地主在佃户经济因各种天灾人祸,经济陷入崩溃边缘时,就要给予佃户更多的帮助和照顾。比如佃户家遇到丧事时,地主则一般都要出棺材钱。
这是一种带有互助性质的租佃合同,使得佃户和地主在多个维度上勾在了一起。在完善的社会保障体制建成之前,我们还有更好的替代方案吗?
我们自然可以从小乡村的复杂环境里,根据我们的历史经验和“社会发展理论”,去推测和设计它下一步现代化、工业化、资本主义化的前景。斯科特对此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悲观情绪,他不愿相信革命家的承诺,不相信现代化的建设手段可以消除那些贫困和不平等。倒是弱者的武器充分展现了韧性,它是那么自然而然地存在。用斯科特的话来说,弱者的武器,它是一种防止最坏的和期待最好的结果的精神和实践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