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.30.2007

《信息烟尘》.2

在过去几十年里,在刺激过载的研究上取得了最大成就的,恐怕要算心理学家斯坦利•米尔格朗 (Stanley Milgram)了。1970年他将刺激过载和都市生活压力的问题联系起来。米尔格朗在他那里程碑般的研究中写道,“正如我们体会到的,都市生活使人们遭 遇到一连串超负荷的压力,人们也相应地作出一连串改变。”下面是他列出的六种反应:

1.给每次输入分配更少的时间。
2.忽视次要的输入。
3.在某些特定的社会交往中重新划定界限,这样,超负荷的系统就可以在交换中把负担转移到另一方。
4.遇到未经入册的电话号码、表情不友好等情况,会拒绝接受来访。
5.引入过滤装置以降低输入的密度。
6.形成专门的制度来吸收输入,以防个人被输入淹没。

米尔格朗关于刺激过载的理论,不仅适用于1970年的都市人,上述的证实表明,它对1997年的信息烟尘的受害者同样适用。这也意味着,由于城市居民在其日常生活中早已承受了不间断的、无法逃脱的刺激轰炸,所以他们的生活早已为信息时代的全盛时期做了几十年的预演。

我们的启蒙工具竟然制造了这样的痛苦,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呢?我们的时代是一个知识文明的时代,一个 理性的时代,它植根于十六、十七世纪由哥白尼、伽利略和牛顿开创的科学追求。传播和交流一直是这一文明的命脉。可就在这个技术勃兴的时代,我们竟然奢侈到 遗忘了马歇尔•麦克卢汉<加拿大著名传播学家。>几十年前的教诲:每一项技术都有“服务”(service)效应和“危害” (disservice)效应--给社会带来正面和负面后果。
我们习惯于把技术看作是价值中立的,而且完全受其人类实践者的道德观念支配。不过, 尼尔•波斯特曼在其著作《技术垄断》(Technopoly)中分析道,任何一种新工具,都带着它特定的“内嵌的意识形态”(embedded ideology)来到我们跟前。我们感知和理解周围世界的方式,基本上取决于我们手里正拿着什么样的工具。拿一把锤子,你就会去找钉子;拿一把刀,你想 的就只是去切什么东西;还有其他类似的情形。“一项技术一旦被引入[社会]”,波斯特曼写道,“它就以自己的手来表达它自己的意思;它被设计 (design)成做什么,它就做什么。我们的任务就是去弄懂那个设计是什么。”每项技术都有它自己的社会计划--这同样也是麦克卢汉在他那著名的格言中 要表达的意思:“媒介就是信息”。

狂傲自大的我们还忘记了另一个重要的教训,这教训出自进化论动物学:虽然文化变迁比生物进化要快得多, 但它无法变更生物进化的步伐。大众动物学家德斯蒙德•莫里斯(Desmond Morris)写道,“[对人类来讲],最大的麻烦来自这一事实,即人类文化上的进步速度,将超出将来的任何基因进化。人类的基因进化将会滞后,人类也将 不断认识到,不论其在环境适应方面取得怎样的成就,他终究属于裸猿。”

从生理上看,我们还是我们。所以,当我们喜欢把人类视为有适应能力的生物时,事实却是,受制于结构复杂 性和寿命长短,我们适应环境的生理变化不如其他许多物种迅速。19世纪,英格兰许多工厂冒出的浓烟,使覆盖在树皮上的白色苔藓灭绝,从而使本来具有很好的 保护色的白色白桦尺蛾暴露在其鸟类天敌的视野之下,变得极易受到攻击。不过,就在几年之后,本来比较稀少的来自同一物种的黑色白桦尺蛾变成了多数,于是白 桦尺蛾得救了。最近几年,随着这个地区工厂的煤烟逐渐减少,树皮又重现浅色,进化之路很快又掉了个头:蛾子又变回白色的了。

不知是福还是祸,人类的进化没这么快捷:因此,我们恐怕赶不上我们创造的技术的前进步伐。50,000 年来,人类大脑的结构一直没有什么变化,可就在本世纪里,它面对的信息却增长了上千倍。(近几年来,信息的数量和速度一直在以每年百分之百的速度增长。) 我们必须为此付出代价。

信息烟尘第2定律(恰尔迪尼定律)
硅集成电路的进步比人类基因的进化快得多。

“由于技术的进步比我们的进化要快得多”,心理学家罗伯特•恰尔迪尼(Robert Cialdini)说,“所以,我们处理信息的天生能力,可能会越来越无法适应现代社会特有的急剧变化、选择和挑战。”

心理学研究表明,信息烟尘会引起一大堆病理反应--思维混乱、挫折感、过分自信等等。不过,在现实生活中,信息过载到底是怎样一番景象呢?为了了解更多人对信息过载的个人体会,我在因特网上作了一个电子调查:

Date: Fri, Sep 29, 1995
From:DShenk@aol.com

我正在写一本关于信息过载的书,想在“技术压力”(technostress)方面作点研究,所以希望 了解任何与此有关的个人体会。当你面对泛滥成灾的信息时,你有什么反应:精神惶惚、做恶梦、记忆力下降、焦虑,诸如此类。这些反应我都曾体会过。你呢?如 果也有同样的感受,请详细地谈一谈。

一石激起千层浪。我收到了来自丹麦、瑞典、德国、英国、加利福尼亚、新泽西、明尼苏达和科罗拉多的几十封回信:

•一个会计师说,她可以在一台电脑上轻松地处理她的所有表单。不过,当面对因特网那无边无际的世界时,她变得不知所措了。(“我待在那儿,坐在电脑前,整个世界都在我的指尖上,太多了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。我都麻木了。”)

•一个律师说,当他对电脑的迷恋到达巅狂状态时,做过一个可怕的恶梦,梦见自己被困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图书馆里。

•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图书管理员说,他知道如何对付堆积如山的资料,不过最近他不得不承认,信息供应已超出了他的控制能力。

除了以上这些,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症状,如记忆力障碍、后背疼痛、视觉模糊和头痛等等。“我多次体会到赛博失落(cyber-deprivation)”,一封回信如此说道,作者把自己描述成一个上网瘾君子,“只有看日后有什么办法了。”

一位工程师告诉我,他在软件调试上耗费了太多时间,所以经常做恶梦,梦见他的大型计算机追着他不放。而 英国伍尔弗汉普顿大学的一位教授则写道:“就我的体会来讲,信息技术的扩展速度使我的恐惧和激动同时加剧。离开网络一天,你会心痒能耐;离开网络两天,你 会产生负罪感;离开网络三天,你就已经置身石器时代了。”

另一封回信则向我透露“计算机工作跟吸毒一样,我不能自拔。”

的确如此,计算机是一台最新、最强大的发动机,它给信息过剩加足马力,使很多人心里产生一种难以抑制的 冲动。也许和电视机差不多,电脑显示器的扫描速度和频闪效果,会产生某种催眠和上瘾作用,它长时间占据着人们的注意力。我从个人经验中体会到这一点:计算 机促使你对它产生一种依恋感,这是一种冲动,一种想要发挥机器的极致效能的冲动,一种想要更长时间、更快速度地处理数据的疯狂冲动,也就是永不停息地处理 数据。

许多计算机使用者还养成这样一种习惯,即对他们的机器怀有深深的依赖感。他们觉得,离开计算机,他们几 乎就无所作为了。专门研究“技术压力”的菲利普•尼科尔松(Philip Nicholson)先生,在他的讲演中多次证实了这一点。他要求每个听者作出一个两难的选择:假设你必须作出决定,或者放弃你的一根手指,或者今后再也 不使用计算机。尼科尔松报告说,在调查者中有三分之一的人选择放弃一根手指。

马歇尔•麦克卢汉说,技术成了我们身体的延伸。现在我们知道,当这一逻辑被推向极致时,会发生什么事情。放弃计算机和截肢是等价的。

……

在一封来自BTalty@ultranet.com的电子邮件中,作者为其记忆力的衰退抱怨道:“这些 东西我在冲浪时都曾见过,可我却怎么也不记得我是在哪儿看到它们的,它们到底在讲些什么。”所有置身于信息烟尘中的人都会发现,这样的感觉太熟悉了。我不 由得回想起一位医生的经历。许多人向他抱怨患有记忆缺失症,他们怀疑,自己会不会染上了什么可怕的疾病。“这不是早老性痴呆病的早期症状”,这位医生总结 说。“而只是因为短时间里涌入大脑的信息太多了,而他们的大脑无法处理所有的信息。”

我自然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记忆力出现的问题,而且还和其他人为此事聊过无数次。我们都想回忆起到底在哪儿 撞见过某条特殊的信息,可总是想不起来。洛杉矶加州大学的记忆专家罗伯特•比约克(Robert Bjork)解释说,“我们在信息存储上是有些特别,不过在检索上却存在局限。我们的负担超载了。比如,你记得某个高中朋友的名字。它就在你记忆的某个地 方,不过你就是找不到它。”他说,使我们的记忆越来越糟的罪魁祸首,是“提示过载”(cue overload)。要知道,记忆依据特定的提示来存储信息,这些提示是大脑在获得信息时体验到的情境。比如,你坐在一张摇椅上,借着卧室里的灯光,听着 “奥斯卡•皮特森三重奏”(Oscar Peterson Trio)<加拿大爵士乐组合。>的音乐,阅读The Right Stuff<作者汤姆•沃尔夫(Tom Wolfe),该书讲述了美国空间计划的早期情况。>。你一边吃着圆白菜和芫荽叶沙拉,一边聊着ESPN<全称Entertaiment and Sprots Programming Network,娱乐和体育节目电视网。>的节目。这些事件记录在你的脑子里,形成一系列完整的想法、图像和观察资料。想到一个组成部分就会触发其 他部分的回忆。每当回忆起ESPN的节目,旅馆里的情境总会跟着出现。

当情境在信息海洋中逐渐消失时,问题就出现了。现在你恐怕和我一样,基本上以同样的坐姿,在同一间的屋 子的同一个地点,从同一个屏幕上阅读所有的资料。恐怕你与他人之间的交流,大部分都在同一把椅子上,通过同一部电话进行。“当众多各不相同的事都与同样的 情境提示联系在一起时”,比约克解释说,“你会发觉自己很难记住其中的任何一件事。信息过载使检索变得更加困难。”

我们可以在此作一个试验,以验证比约克所说的“序列连接定律”(List-Link law)。请默念下面由字母和数字组成的序列,然后闭上眼睛,把记住的序列背出来。

2H9。

现在,以同样的步骤做第二组测验:
47Q93F。

试试以同样的步骤做第三组吧:
8J3,D67,NVB,WS4,2W9A,11OL。

第四组测验:
N4214,NFBC,ZYTV,GFM,85UY,9K1L,459O,IL1,77H,84CV,DWS3,AEB4,EBRK,EAR6,811I。

很明显,当序列变得越来越长,要记住整个序列就越来越难了。不过更重要的是,要记住序列的任何一个片断也变得越来越困难了。比约克解释道,“一个序列里要记或背的事情越多,记住它们中任一部分的可能性就越小。因为系统的负担超载了。”

情境的缺失也会影响情感。马歇尔•麦克卢汉早就提醒我们,要注意精神可能会离开肉体,被加速运转到能够 浮进电子虚空。他称之为“脱离肉体效应”(Discarnate Effect)。“我们自我加速到一个超出我们生存本能的速度”,多伦多大学“麦克卢汉中心”的研究主任纳尔逊•塔尔(Nelson Thall)说。“今天,人们醒悟到,电力技术将人脑加速到一个异乎寻常的速度,而人的肉体却原地不动。这样形成的鸿沟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压力。人的大脑被 赋予了能够浮出肉体、进入电子虚空的能力,它可以在一瞬间到达任何地方。于是你就不再只是血与肉了。”当我们逐渐进入虚拟化的生存,那些数万年来为我们的 本性作出规定的生理边界,越来越快地变得过时了。在虚拟世界里,我们几乎能在任何时候“到达”任何地方。我们的选择不再受到金钱和距离的限制――仅受时间 的限制。

可是,这种选择过剩也威胁到我们的身份认同,我们的灵魂自我。在《禅与摩托车维修艺术》(Zen And the Art of Motorcycle Maintenance)中,罗伯特•皮尔西格(Robert Pirsig)为那些遭受到现代社会的生存异化的人提出了一个实用的解脱方法:他的处方,是让患者去了解他们所依赖的技术的工作机制,从而重新与这些技术 相连。他为此辩护道,尽管我们如此“精致复杂”,可是也需要获得一种与我们所处的世界紧密相连的感觉,而这要以一种原初的方式进行。不过,即使随便想一 想,也会知道皮尔西格的想法已越来越过时了。随着机器年复一年越来越复杂,他那重新连接世界的解决方案也变得越来越不现实。实在令人悲哀,我们创造的世界 如此复杂,这使我们每个人对世界的了解越来越少。在“信息-生物学匮乏综合症”的高级阶段,生活自身渐渐成了一串琢磨不透的魔术,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只能在 剧场的包厢里呆呆地看着舞台――也许会感到些许愉快,不过却和舞台上发生的事情毫无关系。